2017年1月19日星期四

擁有不佔有,成為『人』的空間 – 談 空屋佔領運動。

你好,歡迎,請問你想要怎麼樣的家?
你和誰住呢?請問你們怎麼認識的?
你(們)又是怎麼生活的呢?
你的家能代表你(們)的模樣嗎?
你(們)到底是誰呢?

你,有家嗎?


【柏林空屋佔領運動代表之一:86公社的建築物立面寫著資本主義殺戮(Kill)、破壞(Destroy)、平庸化(Normalize)】


當人手被機器取代之後,我們開始大量生產一切,包含房子。一棟又一棟的大樓,城市興起,我們理當不再匱乏,然而,不是每人都能吃飽,也不是每人都能有個家。三百多年前 John Locke 就看清了人性的貪婪,他肯定了每一個人都需要擁有的生命、自由和財產,認為在遙遠的過去、人與人們組成社會之前,我們就擁有這些基本權利,這些是不可被他人的貪婪剝奪的天賦人權,因此剛好的擁有是平等的,浪費糟蹋是剝奪別人擁有的罪惡。三百年後,我們把擁有的一切幻化成數字,數字沒有剛剛好,只有越大越好,剛剛好成了一種理想,數字的競賽讓人瘋狂,沒有人真的足夠,幸福快樂離我們好遠好遠。


John Locke離開人世一百年後,英國人試著把快樂也幻化為數字,用最小的成本換取最大的快樂,效益主義唱著人生就是為了追求最大幸福的歌。雖然他們說了快樂不應是短視近利,人生真正的快樂可沒那麼簡單,但我們總是不喜歡複雜的哲學問題,天賦人權與私有財產、民主與資本全綁在一塊唱著同一聲線的樂觀,憂心的尼采嘴邊諷刺著只有英國人才會認為追求快樂是人生的目的,馬克思說著每個人都吃飽穿暖的夢話,夢話也好、諷刺也好,餘音整整迴盪了兩個世紀,只有在都市街角的暗巷才能被聽見。我們繼續大量生產一切,大口吃不下的再倒掉,盡可能不與那些跟不上遊戲的人四目相交。

工廠裡的模具開闔,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製品隨著輸送帶運到每個人手上,充斥著家的每一個角落,我們連同我們的所有物也變得類似。你是什麼樣子呢?是否也是朝九晚五無法下班,低頭刷著存在感、期待著小確幸,最大的困擾是與人的關係和口袋的深度?你可曾知道遠在歐洲,一群阿公阿嬤在青春年少時可是奮力阻止這樣的人生戲碼,而他們的戲至今還在唱,曲無法終,人散不去。

就在英國人呼喊著用最小的成本換取最大的快樂之後還不到百年,距今約60年前的荷蘭,一群年輕人見體制內改革無效,衝進大量生產卻沒人使用的空屋,高喊著最近台灣很流行的『居住正義 』,最後逼迫荷蘭政府搬出「佔屋規則 」合法化。佔屋運動很快地在歐洲蔓延開來,除了嘲笑英國人的日耳曼德國以當時空屋滿街的西柏林為代表,連大唱資本主義萬歲的英國人也發起了佔領空屋諮詢機構(ASS)並在網路上公開發表佔屋手冊(The Squatter's Handbook)任人下載運用,西班牙、土耳其接著搖旗鼓譟,這居住正義的吶喊一路喧囂至遙遠彼岸的新大陸。


【柏林空屋佔領運動代表之一:86公社前的栗子大街】


那和生活有什麼關係?



小時候飯吃不完總會被訓個半天,什麼粒粒皆辛苦,什麼天底下還有多人餓著肚子,我們哪懂這麼多,只知道同學的便當總是看起來比較豐盛,別人的雞腿總是特別香。哪天我們中年發福了,應酬喝酒點了滿漢全席,大家催著一杯又一杯,吃下去的沒多久又全吐出來,桌上的食物涼了之後全倒給了廚餘桶,金錢符號後的數字打了統編就不痛了。我們有的是數字揮霍,拼了命地漲大渺小的自己,浪費的,是誰的?有一個故事說,德國大嬸爆口痛斥青年人點了滿桌食物卻沒吃完,哰叨了戰後多少人餓死但青年人無感,最後一句話卻敲了許多人一棍:「你要花錢是你家的事,但浪費的可是大家的資源!」是啊。資源有限啊。經濟學裡的供給需求,有人浪費了,其他人取得的成本就提升了啊。不知不覺,台灣年輕人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買得起房,打開租屋廣告卻是一間間堪住的盒子,連家都稱不上。那些擁有多餘屋子的人,把它當作商品,誰去使用它不再重要,屋子成了數字,數字會再生數字,期望生生不息。於是我們背著數字追著數字,想像著美好的未來卻似乎永遠是未來。說好的財產私有,每個人都有權利取得自己勞動的成果,走到這裡公平了嗎?我們感到自由了嗎?生命的意義呢?

日夜不休的製造、生產,專業化的分工,全世界變得更近了,我們生活應該更輕鬆自在了不是嗎?到底哪裡出錯了?



【我們在柏林街頭撿到貼著免費取用的娃娃車,像是一場及時雨拯救了我們一家四口。在我們最需要它的那半天之後,我們又把它還給了街道,讓渡給下一個人。】



那和買房成家有什麼關係?


家,如果成了數字,就不再是家。人與空間變得疏離,空間成了一個個設計好的商品,工業風、自然風、極簡風 ...,三房兩廳、交通便利、蛋黃區...,好似我們都選擇了,實際上卻是被定義了。空間裡的人,不再是主體,我們期望空間讓我們變成另一種人,我們走進一間咖啡廳就以為自己成了文青,走進空蕩昏暗的教堂就都變得謙卑,走進五星級飯店就好似懂得生活。最後,我們也這樣去思考家的樣貌,我的家,屬於我的空間,它會是什麼樣呢?多少人能夠不迷失?究竟你是藉由別人的眼來看待自己?還是主動去詮釋你自己?

家,會順應使用者的樣貌一直變化,人的成長會紀錄表現在空間裏,居住在裡頭的人才是主體。當人習慣被當作客體對待,自然就無法造就這樣的空間。自發性地空屋佔領,便是要抵制這種狀況。人要先拿回主導權,放棄空間既定的客觀樣貌,讓空間順著人走,邊走邊修,甚至接受明天就離開到他處的不確定性,接受生命終究有死亡,生命的歷程就是它自身的意義。理解這點的人就不會要求屋子順著他人的樣貌走,不會要求建材百年不壞,更不會輕易浪費它。



【柏林86公社的入口】


那和新老手到底有什麼關係?

我們認為,對建築設計者最大的污辱,並不是批評他的作品奇醜無比,而是任由他創造的空間成了蚊子館,被佔有而不是擁有。我們好奇空屋佔領者對空間的詮釋,對土地政策抱持的想像,對工業化的反思怎麼反應在他們佔領的空間裡,於是我們在2016年底造訪了柏林的86公社,同時透過AirBnB找當地人的家當作住宿點,想一窺柏林人對於住家的詮釋。

我們站在86公社的門,看著稀稀朗朗慕名而來的旅人,很多人只是站在門口,拍了拍照,停留一陣子看著窗緣的彩虹裝飾、門口的手工裝置藝術、牆上用色大膽的噴漆與密密麻麻的廣告紙張,卻始終沒有動手去開門。光是站在那裡,我就會感到自己不屬於那裡,或許那些旅人也是。我的遲疑並不是因為這些人是社會上的邊緣份子,而是強烈地感受到這棟建築物是「別人的領域」,就這樣隨便踏進去好像很不好。那種想維持距離的感覺之強烈,是很少有的。



仔細去看,會發現讓視覺停留的東西,全都是人手打造的,是創作。當整間大樓充斥著創作,空間似乎就有了靈魂。裡頭的人賦予了空間靈魂,而這些人在來到這裡之前,就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了,或至少他們認為自己是不一樣的。

他們用隨手可得的東西填滿空間,水管、木箱、舊娃娃、甚至是櫥窗女郎的美腿,這些都是工業化後被大量製造的產物,經過他們的手,變成另一種東西,時而恐怖、時而荒謬,總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。


【孩子大叫:「爸爸你看!有一隻腳在那邊。還有穿高跟鞋。」我們看了好久才發現,還真的有一隻腿在那。】

我忘了是哪一瞬間我們決定開門的,或許是看見終於有一個人從那扇門走出來,一個正正常常的人,跟你我沒有什麼分別的人,然後我們轉動了門把通過了迴廊直到中庭。雖然佔屋運動已經緩和了一段時間,合法與否也一直都有所爭議,然而這些人創造的空間卻像是個活歷史一般,留下一個個充滿力量的角落。我們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,平常嬉鬧的老大那天下午卻異常安靜,弟弟在媽媽胸口睡得香甜。





【帶著孩子一起到柏林86公社的中庭,感受強烈的生命力】





我們在那天體悟到空屋佔領運動的人們,不只還原人的基本權利,也間接還原了人與土地、空間的關係。或許一切來得太多、太快,我們還跟不上機器齒輪的運轉和一個個虛幻又想不透的概念。這些都是創造,都是一個個人對於未來美好的想像,一個個人天生具有的慾望。我們不想逃避它、批評它,而是試著接受它,再不斷地批判它、不斷地修正它。

這讓我們思索著我們正在做的事,以及這些年來找我們裝修蓋房子最後成為朋友的客人們。當我們喜歡老房子,喜歡修改大於更新,喜歡充分利用大量製造剩餘的材料,我們碰到的人也似乎更了解自己。當雙方對自我的認識夠深刻,只需要坦然一些就能讓溝通變得簡單許多。我們沒有人急著把事情搞砸,因為我們都知道每一個決定會持續好一段時間,讓一個個無生命的空間變成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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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6公社網站介紹與更多照片:http://ka86.de/index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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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柏林】資本主義殺人


Berlin's oldest squatters in town defend threatened community centre

空屋佔領運動可不是年輕人的專利,柏林一棟老社區中心被一群老人佔領,最年輕的佔領者是67歲(2012年時的報導)。他們大多是在東西德合併後,失去家園與工作的高齡者,自動聚集並佔據這棟過去史塔西(東德秘密警察)首腦Erich Mielke的屋子。這間屋子裡,他們圍繞著桌子討論戰略,在絕對安靜的區域互戰棋藝,還有歌唱團、英文課、大腦開發、健身、自救會等等。這...根本是地表最強老人療養院,喔不!他們一點也不老,更不需要療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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